(此文原于2016年12月23日在我个人网页上刊登)
严格来说,我祖上五代都是读书人,小时候也没有学过功夫,作为一个旅美考研的书呆子,照说不该是个练武之人。也许正正因为这些原因,我的拳法一直都不怎么样。但是乐子,我却找到不少。
我不敢自居为真拳手。一个真正的拳手是需要从小培养的,就像在后巷里踢足球的巴西男孩,和在街头打篮球的美国黑人一样,这些背景我通通没有。我是懂了事以后,成为了拳击迷,再学打拳的。所以我只能算是一个门外汉拳手,一个凑热闹的观光客。但我也不耻那些月费过百,空调开放,美女云集的减肥俱乐部暨拳馆。我不是说那些地方有什么不好,只不过我个人比较喜欢传统型的拳馆,就是那种墙上贴着老剪报,沙包上裹着布胶带的拳馆。
但是同时我也不耻那些事事追求原汁原味的假内行。我是指那些喝红酒就一定要去法国,吃寿司就一定要去日本的所谓“正宗一族”。因此,我在这对别人的拳馆诸多挑剔,仿佛又是说一套做一套,自打嘴巴。你叫我怎么才圆得了场?还是赶紧入正题。
少不更事
我的拳击“生涯”是在一场分手和一部电影中诞生的。电影是马丁·斯科赛斯的《狂牛》,甩我的女生就不提了。那年我十九岁,刚从初恋的酣梦中惊醒,当然要做些鲁莽举动以重振雄风。《狂牛》是一部黑白电影,罗伯特·德尼罗演的男主角帅气十足。我因此决定学拳,同时彻底误解了《狂牛》描述人到中年发生存在危机的中心思想。
那时候我还在密西根大学念本科。上网一查,发现大学有个拳击俱乐部,但是离我家足足两公里,而且路途崎岖,又是上坡又是下坡。我当时没车,美国没有公交,走路的话又太远,加上密西根每逢冬天冰雪交加,寸步难行。但是我很快便发现了一条捷径,而且这条捷径不单止能够省时间,还省却了那些上下坡。这条捷径,就是火车轨。
晚上沿着火车轨走路,何止危险,简直是愚蠢。但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,何况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虎不虎。当时的我就是那么蠢,就像古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,印度人不知道爱爱要戴避孕套一样。回想如果当年我被火车撞死了,真的是活该。
就是这样,我渐渐学会了拳击。
圈子外的世界
本科毕业后,我去了纽约一家实验室工作。一年后考入了田纳西大学,修物理学,念博士。田纳西大学没有拳击俱乐部,但是大学外面有,还要是市政府资助所以是免费的!拳馆叫“金手套”,在诺思维尔的东城区。所谓不打不相识,我在金手套交了很多朋友,其中龙蛇混杂,各显灵通,和我在大学认识的那些朋友南辕北辙。金手套助我扩大了自己的朋友圈之余,更扩大了我的眼界和三观。
然后,每年的三月份,田纳西大学的兄弟会都会借用我们的场地举行慈善拳赛。因此,每年的新年都会有很多本科新生临时加入拳馆。小伙们为了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,不堪上刀山下油锅…也许没那么夸张,可是被拳馆师兄打得鼻青脸肿是常有的。此举虽然听起来只是为了欺负新人和挫他们锐气,但事实不仅如此。新手通常只顾出猛拳,忽略防守。而学习防守的最佳途径,就是有了破绽就被打,有了破绽就被打。那么师兄们又有什么得著呢?跟靠谱的拳手切磋,很难学会新动作,因为新动作没学好,动作比较生硬,破绽比较多,容易被对方乘虚。但是新手技短,正是尝新的好机会。透过跟新手切磋,我终于掌握了波罗拳和左右换边,技术得到了进步。
最后的比赛一共三天:初赛,准决赛,决赛,都在金手套拳馆举行。比赛期间门票天天售罄,场馆的挤人程度绝对比得上春运的火车。我之前没有去过美国大学生的那些疯狂派对,这是我首次见识到美国小伙的那种热情和澎拜。说是自由奔放?还是大癫大肺?说是无拘无束?还是肆无忌惮?见仁见智。
总而言之,拳击让我更深入地了解到美国的多元文化。许多留学生选择了或是被选择了去教会,来借此融入美国社会。但是我觉得拳馆就是我的教会,而且我觉得至少在某程度上我的拳馆比他们教会更真切一些。情,是需要磨练出来的,免费的情不是真情,最低限度不是一段自然的情。那么教徒间关系是超自然呢?还是非自然呢?这一点也是见仁见智。
第一次格斗
就是这样我断断续续地锻炼了好几年。从一百四十磅增到了一百六,然后又回到一百四。期间曾经有过几次比赛的机会,但是都一次次地因为自己和对手轮流临阵退缩,一直没有打过比赛。就这样拖了五年,我才终于踏上了比赛的舞台,熬过了三个回合。
因为不是美国公民,我参赛的机会不多。美国拳协规定非公民不能参于任何选核性质的拳赛,而大部分拳赛都是选核性质的。人家打生打死也就是为了进国家队,打了结果无效的比赛是友谊赛,是白打,所以愿意打的人不多。但是这个世界上,总会有傻子。而在2013年4月13日,擂台上就有两个。我就是其中的一个,另一个傻子名叫达科达·瑟拉斯。那是他的第二场拳赛,我的第一场。
虽然瑟拉斯块头比我大,可是我反应灵活一点,出拳也快一点。第一回合我稍占上风,躲过或是挡住了他大部分的拳头,还回了一记漂亮的上勾拳,响亮地打在他的下巴上。但是到了第二回合的中部,我中了对方的右直拳,慌忙往后碎步,直到背脊撞上了擂台的围绳。我记得当时自己在想:“糟糕,怎么会突然站不稳脚的呢?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一拳,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失去了平衡,直到后来看了录像才知道。那一拳就在视频的3:45处。
可是我很快便恢复了过来。瑟拉斯以为我受了伤,打算穷追猛打,结果自己筋疲力尽。到了第三回合,我乘胜追击,打到他鼻子流血,而且还流得挺厉害。在场的护士几次暂停了比赛来检查他的鼻梁骨,看看有没有断。不是职业拳赛,又不是选核赛,不值得断鼻梁。老实说,第三回合到了后半部,我觉得裁判就应该终止比赛了。后来瑟拉斯总算站着熬到了最后的钟响。五位裁判一致判决,我以点数胜出。
打了一次,胆子大了,我不到半年便又报名参加了第二场拳赛。比赛在弗吉尼亚州为了打一场架,我来回开了四小时的车。对手的名字叫达米恩·哈姆林。我再次以点数获胜。我的最后记录为两胜零负。
拳击万岁
按理说,现在应是我结案陈词,分享拳击人生道理的时候。但是我觉得这样太老土:人生就是人生,没有什么大道理。但是说人生没有什么大道理,好像也很老土。我姑且随便说说。
拳击,就是会流汗,流血,没出息的话,还会流泪。拳击可以让你感受到自己的坚强和脆弱,拳头和痛楚。这些话除了表面理解以外,也许还隐藏着别的道理。
跳绳,打沙包,走步法,练套路,都只是锻炼身体而已。拳击,最重要的一步是对打。和另一个人对打,不是说要过什么关,也不是要挑战什么极限。站在你对面的,只不过是另一个人,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。也许只是高矮肥瘦差一些,肤色深浅差一些。两人帮助对方从错误中学习,每一个错误,补上一记拳头。
有些时候,你的对手可能会发疯。但是盲拳,是打不死老师傅的。只要看准疯子的夸张动作,注意防守,左右躲闪,疯子很快就会有气无力而破绽百出。到时候你随便甩出几个刺拳,疯子便会变得上气不接下气。当然,这只是十居其九的结果,遇上了十居其一的神疯队,那是你的运气不好。
(从左到右:拉斐尔,“法官”教练,我和约翰)
练拳十年,我伤过肩腱,断过肋骨,突过椎盘,扭伤过手腕和脚踝无数,但是最惨还是鼻中隔移位的宿疾。但这些种种伤患都不是我停止打拳的原因。我停止打拳只是因为懒,还有因为我现在住在华盛顿,家附近没有我所谓的那种“正宗”拳馆,所以只好暂时挂靴。但我今年才三十一岁,说不定还有他朝复出的机会。
当然,我家附近也有那些月费过百,空调开放,美女云集的减肥俱乐部暨拳馆。但是要我每个月交钱去被人打脸?我才没那么笨。